“让您见笑了。”韩耀宗递来搪瓷缸,枸杞在热水里沉沉浮浮,“沈医生在协和拿全额奖学金时,这些愣头青还在背汤头歌呢。”
老院长吹开水面浮沫,瞳孔里映着远处摇晃的马灯,“说是女儿身,切开动脉找出血点的狠劲,阎王爷见了都得递烟。”
钱伯钧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掌心月牙状的红痕还在发烫。
担架旁那抹白影突然晃了晃,沈秋月扶着门板起身时,血迹从袖口蜿蜒到手肘,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她摘掉橡皮手套甩了甩,一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体温三十九度二,准备酒精擦浴。”
这话是对着吴清远说的,眼睛却看向钱伯钧身后。
团长转身时撞见戴立诚拎着铁皮桶飞奔而来,蒸腾的热气后头,士兵们正把恢复期的伤员扶到院场晒太阳。
有个独臂的机枪手在教小护士卷烟,金黄的烟丝撒了满膝,笑骂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让弟兄们费心了。”
钱伯钧摸出盒老刀牌香烟,韩耀宗摆手的姿势和拒绝收礼的军需官如出一辙:“磺胺够用到下月初,倒是纱布......”
话没说完就被沈秋月截断:“旧被单煮沸消毒能顶三天。”
她说话时正给个截肢伤员换药,剪绷带的银剪刀在指尖转出朵花,“劳驾团长传话炊事班,高烧伤员要备双倍米汤。”
钱伯钧的佩剑穗子扫过病历夹,钢笔字迹工整得吓人。
吴清远在“截肢术后护理”栏里画了个月亮符号,远处突然爆发出哄笑---戴立诚不知从哪变出个草编蛐蛐,正在护士堆里表演单手打结。
伤员们挨挨挤挤地围坐着,有个绑着胸带的老兵突然哼起梆子戏,荒腔走板的调子惊得药柜顶的狸花猫炸了毛。
暮色染红帆布帐篷时,钱伯钧在院场西角找到了沈秋月。
她正蹲着给个娃娃兵喂粥,勺子磕在搪瓷碗沿的脆响混着远处操练的号子声。
小兵脸上糊着米汤傻笑,露出两颗虎牙:“姐,俺眼睛好了能回机枪连不?”
“先把这碗喝完。”
她手腕一偏躲过抓勺子的脏手,袖口滑落处露出截银链子,坠着的怀表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钱伯钧看着表链花纹觉得眼熟,猛然想起这是金陵钟表行的定制款。
沈秋月突然转头,眸子里跳动着晚霞的余烬。
团长靴跟相碰的行礼声惊飞了觅食的麻雀,她却只是把空碗摞进竹筐,染着药渍的指尖划过伤员登记簿:“十九个重伤,七个能归队。”
这话像在报阵亡数字,又像在念往生咒。
集合号撕裂暮色时,钱伯钧最后看了眼药品柜。
磺胺粉在玻璃瓶里堆成雪山,韩耀宗正用放大镜核对账本,吴清远往蒸馏器里添酒精的动作精确如钟表零件。
戴立诚的大嗓门穿透帆布:“秋月!给哥留个鸡腿!”
回应他的是金属托盘砸在铁架床上的巨响。
走出伤兵营百米开外,团长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沈秋月立在晾衣绳前收绷带,月白色布条瀑布般倾泻而下,远处训练的炮弹炸开的火光将她剪影烙在靛青天幕上。
风吹散她束发的红头绳时,钱伯钧突然想起她耳后有道细疤,像枝上傲立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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