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裹挟着血腥气在帐篷里浮沉,钱伯钧掀开帆布帘时正撞见随军医院的老院长韩耀宗俯身剪开士兵的绷带。
院长灰白的发茬在汽灯下泛着冷光,食指抵着镊子尾部轻轻一推,腐肉便精准落进搪瓷盘里。
“磺胺粉。”他吐出这个词时眼皮都没抬,身后端着器械盘的年轻医生立刻抖开纸包。
“戴立诚你他妈轻点!”伤员突然暴起的咒骂震得帐篷顶簌簌落灰,被唤作戴医生的男人却咧嘴笑了。
他小麦色的脖颈上横着道陈年刀疤,此刻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滑动:“能嚎这么大声,子弹肯定没咬着肺管子。”
话音未落,染血的纱布已经利索地缠过三圈,打结时故意用了点劲,换来对方更响亮的叫骂。
钱伯钧的皮靴碾过草席边缘渗出的脓血,十三个重伤员躺着的区域安静得像口棺材。
有个小鬼蜷在角落抽搐,绷带从颧骨缠到耳后,露出的半截下巴还带着奶膘。
钱伯钧蹲下来时武装带硌得肋骨生疼,掌心刚触到对方肩头,少年突然死死攥住他的佩剑绶带:“娘,我眼睛疼......”
“磺胺起作用了。”阴影里飘来道清凌凌的嗓音,白大褂下摆扫过草席上的血痂。
女医生跪坐下来的动作带起淡淡来苏水味道,发梢掠过钱伯钧手背时像尾滑溜的银鱼。
她食指搭在少年腕间,睫毛在汽灯晕染下仿佛镀了层金边:“创面在收缩,明早就能拆纱布。”
钱伯钧的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他去太原接受嘉奖时,见过穿旗袍的女学生,那些怯生生的目光和眼前这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比起来,活像玻璃碰上了翡翠。
少女军官?不,她挽袖子的动作太娴熟,指节处还有长期泡酒精留下的皲裂。
“沈医生!三号床渗血了!”帐篷那头传来喊声。
她起身时白大褂带翻了搪瓷盘,钱伯钧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抓了个空---戴立诚不知何时闪到跟前,沾着血污的掌心稳稳托住铁盘边缘。
“团长当心,”刀疤在油灯下泛着红光,“我们秋月救人的架势,比你们冲锋号还吓人。”
这话让钱伯钧注意到沈秋月已经冲到三号床前。
她扯开绷带的力度与方才判若两人,染血的棉球暴雨般砸进铁桶。
伤员翻卷的皮肉间露出森白骨茬,她却突然转头对吴清远说了句什么。
那个始终沉默的年轻医生立刻递上把造型古怪的钳子,镜片后的眼睛亮得骇人。
“这是德国造的血管夹。”韩耀宗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烟嗓里混着痰鸣,“小吴自己改装的,能夹住比头发丝细三倍的动脉。”
老院长说话时仍在清点药品柜,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抚过码放整齐的磺胺盒子,如同将军检阅列阵的士兵。
钱伯钧看着沈秋月的手腕悬在伤口上方三寸,银钳尖端精准刺入血肉。
伤员喉咙里滚动的惨叫被她一个眼风截断:“数六百个数,否则麻药过了别怨我。”
那声音像浸了冰水的柳叶刀,倒是吴清远闷头往病历上记录时,钢笔尖在“股动脉缝合术”后头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帐篷外忽然传来骚动,戴立诚骂了句晋北土话就要往外冲,却被沈秋月抬脚绊了个趔趄。
“你留下压着止血带,”她解着染血的白大褂往外走,月光从掀开的门帘漏进来,衬得侧脸像尊冷白的瓷像,“是担架队送来的新伤员,右腹开放性创伤,准备两倍剂量破伤风抗毒素。”
钱伯钧跟着跨出帐篷时,正看见她单膝跪在泥地里。
四个民夫抬着的门板上汪着血泊,她食指已经探进伤员腹腔,溅着血点的脸颊微微鼓起---那是在用牙齿撕开纱布包装。
戴立诚追出来扔给她器械包时,她正从血糊糊的肠子间拈出块弹片,随手抛进铁盘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