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希望,眼中便有了光。
这就像站在沙滩遥望海天一线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的一艘帆船,已经看到了桅杆,帆船还会远吗
到了这个时候,大玄朝廷终于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了,可以腾出手来去做一些未竟之事。
比如说筹备大军西征。
虽然如今大玄朝廷已经与金帐议和,但难保日后不会再起争端,按照守江必先守淮的道理,想要抵御金帐或者进攻金帐,必须要拿下西域,而且西域不同于军力雄厚的金帐,三十六国一盘散沙,不足以抵挡中原大军的兵锋所指。
秦清打算用十年的时间来准备此事,等到新政推行完毕,中原也恢复元气,正是国富民强之时,大军出征,将西域纳入版图之中,使得中原与草原的攻守之势异也。
到时候道门也会从旁协助,力求道门能够真正一统,而且道门祖庭位于昆仑,想要将昆仑与中原紧密联系在一起,也必须打通西域的通道。
再有就是,了结一些前朝的旧事。
今天的大荒北宫来了几位客人,这几位客人轻装简行,没有如何大的阵仗,为首之人却是辽东三州的头号权势人物,辽东总督胡良。
如今新朝将前朝的临时官职总督巡抚变为常设官职,并称督抚,与总兵官和提督总兵官一同成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
原本的两京一十九州,裁撤西京之后,只剩下十九州和直隶,共设二十位巡抚,三十六位总兵官、十二位提督军务总兵官。其中九位陆路提督军务总兵官,三位水路提督军务总兵官。
在诸多封疆大吏之中,以总督为首,节制分管民政的巡抚和分管军事的提督军务总兵官,共有八人,分别是:直隶总督、辽东总督、江南总督、西北总督、秦中总督、蜀州总督、荆楚总督、岭南总督。
辽东总督在八大总督中排名第二,毕竟辽东是大玄朝廷的龙兴之地,仅次于直隶总督。以实权而论,也排名第三,仅次于节制东海水师的直隶总督和节制南海水师的江南总督。
不过让大荒北宫众人心惊的是,其他几位客人的身份似乎不逊于身为辽东总督的胡良,最起码在交谈之间,并无卑和之态,而且看其穿着打扮,并不似朝廷中人,倒像是道门中人。
到了此时,许多大荒北宫的老人忽然想起一事,天宝八年的时候,还未登基称帝的陛下曾经在大荒北宫中关押了一个囚犯,难道是为了此事来的
很快便有了答案。
果然是为此事而来的。
早在秦清还未入关之前,胡良就曾掌管过大荒北宫,胡良成为辽东总督之后,仍旧掌握着大荒北宫的的枢机秘钥,可以打开位于大荒北宫下方的万淼洞天。
至于客人,的确是道门中人,曾经的伪仙,陈眠和纳兰絮。当他们亲眼见到了玄都紫府现世和陆吾神飞升之后,彻底臣服道门,再无异心。
两人这次奉了李玄都的命令,来到大荒北宫将谢雉提走。
当年的恩恩怨怨,到了如今,终于要做一个了断。
万淼洞天的门户开启之后,胡良领着陈眠和纳兰絮走入其中,见到了被幽禁在此地的谢雉。
虽然谢雉并不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此时见到胡良之后,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觉悟。
不过谢雉仍旧保持了一位太后该有的气度,并未如何惊慌失措。
两位伪仙毕竟与谢雉有过一段时间的君臣名分,也不如何倨傲无礼,反而是陈眠拱手行礼道:“见过太后,全真道陈眠有礼了,但毕竟大魏已没,你我如今已非君臣之份,今日却要得罪了。”
谢雉淡然问道:“大魏已没,是什么意思”
胡良开口道:“要让谢太后失望了,如今天下已经不是徐家之天下,家师取而代之,建元太平,国号大玄。”
谢雉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身形微微一震,过了好久之后才问道:“那么……皇帝呢”
此皇帝非彼皇帝,当然不是秦清这位开国帝王,而是天宝帝这位亡国帝王。
胡良回答道:“据我所知,徐翊厚拒不投降,城破之后,陛下只是废黜了他的皇位,并没有伤害他的性命,反而还在内城给他分配了房屋,使他能像普通百姓那样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谢雉轻哼一声,并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意。
胡良语调转冷:“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你们母子二人无德,自当受万民唾弃。陛下念徐翊厚并未有什么恶迹,留他一条性命,保全他的妻妾儿女,只是让他放下皇帝的架子,自己动手去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对于一个亡国皇帝而言,难道还是委屈他了吗”
谢雉没有说话。
胡良话锋一转:“按照辈分,我该称呼你一声师姐。谢师姐,你可就没有徐翊厚的好运气了,陛下之所以说徐翊厚恶迹不显,是因为徐翊厚自登基以来一直都是个傀儡皇帝,并无实权,真正该死的是那些握有实权之人且祸乱天下之人。”
谢雉冷冷地望着胡良,气势凛然,竭力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胡良毫不避让地望着她:“天宝二年之后,是你和晋王掌权,你被关押在此地之后,是儒门掌权。如今晋王已经死了,儒门魁首龙老人也已经死了,你焉能不死!”
谢雉嘴唇发白,大袖下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
无论是谁,在真正死期将近的时候,也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平静。
过了片刻,谢雉艰难问道:“不知要怎么处置我是一杯毒酒还是斩去头颅”
胡良道:“明正典刑,带走。”
纳兰絮沉默着上前,沉声道:“太后娘娘,请吧。”
谢雉重新回到了帝京城中,先是在刑部,然后又去了大理寺,最后来到了西市。
西市位于内城,有东西两个入口,各立牌楼。因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凡刑人于市,有青鸾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宛大两县正官在场,处决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
今日不在东边的牌楼,也不在西边的牌楼,在西市正中立了一个高高的绞架,一个绳套在风中悠悠荡荡。
一身白衣的谢雉缓缓走出囚车,发现周围已经站满了人,没有普通百姓,尽是真人公卿。
高台上没有监斩官,只有负手而立的李玄都。高台下则是已经成为平民的徐翊厚,他低着头,不敢去看谢雉,泪流满面。
李玄都看了谢雉一眼,吩咐道:“行刑吧。”
李玄都还是给了谢雉最后的体面,由同样是女子的纳兰絮行刑,而且打算以绞刑给谢雉留有一个全尸。
谢雉身怀不俗修为,普通绞刑当然杀不她,可如今李玄都亲自坐镇,又有道门众多真人在此,谢雉又岂有幸理。
事至今日,她已心灰意冷,轻叹一声,缓步走上刑台,纳兰絮跟随身后。
谢雉将头上金簪玉钗解下,随手丢在地上,满头青丝散开。纳兰絮面无表情地站立一旁,默不作声。
谢雉将一颗臻首探入绳套之中。
纳兰絮收紧绳套,扳动机关,谢雉脚下两块厚厚的活动翻板脱开插销,同时向两侧分离。原本站在地板上的谢雉一下子双脚悬空,整个身体就被套在颈部的一根绳索吊起,悬空。
与此同时,李玄都伸手一指,一道若有若无的玄妙气息进入绳套之中。
一瞬间,谢雉觉得脖子上的绳索越来越紧,竟是让她这位天人境大宗师都生出窒息之感,就好似直面陆吾神一般,然后她觉得自已身体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模糊。
片刻后,谢雉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消散,她便真如一个普通女子一般,身死道消,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唯有三尸游走。
眼看着谢雉渐渐没了声息,手足俱是下垂,只剩下满头青丝随风微动,徐翊厚胸口如被大锤猛击,面上血色尽去,几乎要站立不住,他一手扶住旁边的立柱,一手捂嘴,肩头颤动,不敢哭出声来。
李玄都对徐载厚说道:“去收尸吧,尽人子之孝。”
说罢,李玄都转身离去,没有多看一眼。
终章(三)
天下大定之后,秦清加封功臣。
文臣以赵政为首,奠定了辽东根基,武将以秦襄为首,率军扫平了大半个天下。
秦清册封赵政为晋国公,除了赵政本身的功劳之外,还继承大晋赵氏祀事。
自古以来,武功封爵更在文治之上,于是秦清册封打下了半壁江山的秦襄为江陵郡王,只是此郡王并无封地。
其次便是身为宗室的秦道远和秦道方二人。
平心而论,两人的功勋要在秦襄和赵政之下,只是两人身为宗室,在封爵上总有几分优势。秦道远被封为辽王,秦道方被封为齐王,俱是亲王爵位,也是仅有的二王。
除此之外,其余人按照功勋大小分封公、侯、伯之爵位,共二十四人。
不得不说,秦清在封爵的时候十分克制,并未大封功臣,更多还是以官职代替。
再有就是,还要从徐家中选出一人承大魏徐氏祀事,本来玄真大长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玄真大长公主主动放弃了公主的爵位,成为出家的玉盈真人,便不太合适。正好原来的唐王徐载诩被贬为庶人,又娶了道门中人沐青瓷,再加上秦襄大军横扫天下的时候,徐载诩也在军中立了些功勋,于是秦清册封徐载诩为钟离侯,以承魏太祖祀事。
圣人府邸的衍圣公因为早早归附,并且积极配合新政,得以保住衍圣公的爵位传承。至于姜夫人之死,那便不算什么了,衍圣公只字不提,只有对皇帝陛下的感激之心。
道门并未对儒门赶尽杀绝,只是废黜了万象学宫和天心学宫,保留了社稷学宫和四大书院,谢恒和司空道玄隐退,宁奇受邀成为社稷学宫的大祭酒。
白鹿先生是七隐士中唯一被宽免之人,在太平二年,被秦清任命为国子监祭酒。
白鹿先生请求秦清宽免徐翊厚,秦清允之,给予徐翊厚一个监生身份,归在白鹿先生的门下,白鹿先生提议让徐翊厚参加乡试,考取举人功名,就算举人不能免税,却能出来做官,只是徐翊厚以为母守孝的理由婉拒了自己老师的提议。
至于谢雉,李玄都尊重大魏穆宗皇帝的遗愿,同意让她与穆宗皇帝合葬。于是徐翊厚停灵七天之后,在白鹿先生的协助下,将谢雉的棺椁运往天寿山的皇陵,打开墓室,葬入其中,然后彻底封死了墓室。
逃往西域的赤羊翁被被澹台云擒住,澹台云杀了赤羊翁,并将人头送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去信谢过澹台云后,下令将赤羊翁的人头送回原籍安葬。
至此,儒门七隐士除了白鹿先生之外,其余六人悉数身死,无一幸免。
天心学宫在战乱中付之一炬,可万象学宫却未经战火,保存完好。宁忆在万象学宫的基础上,进行改建,变成了日后大名鼎鼎的万象道宫。
正所谓成家立业,在万象道宫改建后不久,宁忆迎娶了石无月。
虽然两人都有过一段不怎么好的过往,但仔细算起来,两人却是第一次成亲,李玄都和秦素夫妇二人亲自道贺,又有萧时雨和冷夫人这两位师姐充当娘家人,就连白绣裳也亲自道贺,宾朋众多,甚是喜庆热闹。
拜堂时,宁奇终于解开心结,以长辈的身份受了新人的一拜。
就在两人成亲后不久,陆雁冰的婚事也确定下来,是李玄都的生死之交胡良。李玄都对于这桩婚事十分满意。作为一个兄长,自然是想让自己的妹妹有一个好归宿,那么知根知底的好兄弟、好朋友便是首选。
当然,如果陆雁冰不同意,或者胡良不同意,李玄都也不会强迫包办。只是两人并未反对,毕竟两人都老大不小了,又早就认识,多有了解,算不上盲婚哑嫁,而且门当户对,便同意下来。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当年的玩笑之言竟是一语成谶,他娶了胡良的师妹秦素,胡良娶了他的师妹陆雁冰,两人互为妹夫,又互为大舅哥,在称呼上,谁也不占谁便宜。
天下事,多如牛毛。
李玄都自己大婚之后,就是不断参加别人的婚礼,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向不同的人道贺,好似是他掀起了一阵风潮,成亲的风潮。
继宁忆和石无月、陆雁冰和胡良之后,张鸾山与上官莞也决定成亲。
这次婚事极为隆重,因为掺杂了极为不同寻常的意味。
或者说,本就是联姻。
这也在情理之中,哪怕是李玄都和秦素,亦是不能免俗。
张鸾山是天师传人,上官莞是地师传人,两人联姻,意味着天师和地师两脉的和解,正如李玄都所希望的那样,这是消弭正邪之别的标志事件。
李玄都是促成这桩婚事的主要推手,自然不能缺席,不过这次他就不是观礼道贺的宾客了,而是充当了上官莞的娘家人。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称呼一声“上官师姐”的。
除了李玄都之外,徐大、徐三、徐五、徐七、徐九、徐十三等齐王门客,李世兴、钟梧、王仲甫、诸葛錾、魏臻等阴阳宗明官,还有兰玄霜、玉盈真人、陆雁冰、张鸾山等好友,也都参与进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邪道高手云集了。
相对应的,张鸾山那边就是正道高手云集。
这一次,张鸾山从吴州云锦山的上清宫出发,前往中州北邙山的上清宫迎亲,出发时只有数百人,可一路上不断有人主动跟随在迎亲队伍的后方,进入北邙山境内的时候,已经是浩浩荡荡两千余人,而且寻常无名之辈是不敢贸然参与其中的,可以说,能参与其中的都是有头有脸之人,阵仗不可谓不大。
翠云峰上清宫这边,张灯结彩,男子们忙完自己的事情之后,聚集一处,饮酒谈笑,女子们则是不断进出新娘子的闺房,为新娘子梳妆打扮,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谁又能想到,几年之前,许多人还在打生打死,现在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待到张鸾山的迎亲队伍来到翠云峰上清宫,李玄都出面相迎。
这次跟随张鸾山前来迎亲的也都是熟人,不必一一介绍。
按照李玄都的提议,新人先是在上清宫中祭拜了地师徐无鬼的画像,然后新娘登上花轿,离开翠云峰,前往云锦山的上清宫。
李玄都等娘家人也跟随一同前往。
来到云锦山上清宫,新人又祭拜了大天师张静修的画像,然后才进入大真人府中。
接下来的流程,便没什么特别之处。
从今以后,上官莞又多了一个身份,那就是大真人府的女主人,对于消弭正邪矛盾有着极大的意义。
马上打天下不是易事,马下治天下更是艰难。
自太平元年以来,不谈鸡毛蒜皮的小事,李玄都单独做的大事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进一步整合道门,消弭内部矛盾,使得道门真正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一个空泛的联盟。
现在看来,算是初见成效。
这让许多盼望着天下太平后李玄都就放权归隐的人大失所望,看这架势,李玄都还要执掌道门好些年头。如今的李玄都就像个辛勤的园丁,道门就是他的花圃,如何打理花圃,使得花团锦簇,是李玄都最感兴趣的事情。
除了道门,还有人间。
秦清说过道门可以监督朝廷,可是道门如何监督朝廷,朝廷又如何制衡道门,李玄都迟迟没有找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他只能继续摸索下去,那就是另外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
不过李玄都坚信他能够找到这条路,并走到终点。
事物发展的趋势方向,总是由低到高,由简到繁,向前而行。
不过这条前行的道路又不是一马平川的,而是迂回曲折的,螺旋中上升,曲折中前进。
所以李玄都开不了万世太平,他只能尽其所能,求得一世太平。
至于秦清的皇帝,李玄都暂时还不想评价什么,因为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现在就说秦清是一代明君,未免太过违心,不过李玄都可以肯定,有一个历代帝王都会犯的错误,秦清一定不会犯。
那就是求长生。
当然,长生和久留人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不能一概而论。
对于秦清的评价,李玄都不言,自有后世煌煌史册言之,自有后人言之,不必李玄都操心什么。
张鸾山和上官莞大婚之后,李玄都回了一趟齐州,见了许多故人,包括秦道方等等,又来到青丘山洞天,将苏蓊的尾巴还给了她,至于苏蓊是去是留,李玄都没有勉强。
太平三年,李玄都返回昆仑,开始了一段长达三年的清修。
在这段时间里,李玄都的化身李如碃负责处理各种俗务,倒也应对自如。许多人不明就里,再加上李如碃的相貌与李玄都十分相似,只当是李玄都返老还童。
紫府剑仙下山游历,行走人间,并非游戏人间,而是巡查四方。
在这三年的时间中,李玄都无意发现了沈无忧的遗骸。当初徐无鬼说沈无忧尸骨无存,其实并不准确,沈无忧的遗骸阴差阳错地进入了一条阴阳缝隙,最终掉落在昆仑洞天的深处。
徐无鬼当时受了“返魂香”的影响,又急于逃命,错以为沈无忧尸骨无存。
李玄都决定将沈无忧送回太平山,使其落叶归根。
最终章太平客栈
有间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主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旗子是新做的,白底黑字银边,挂在断成两截后又被重新接在一起的高杆上,迎风招展。
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客栈的二层主楼翻新了一遍,白色的墙皮盖住了原本露出来的的青砖,屋顶上的残缺不全的黑瓦也被补全,黑瓦白墙,院子里还栽了花草,挖了一方池塘,种着荷花,养了几尾红鲤,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意思。
此时的客栈大堂中,客满为患,就连楼梯和二楼的回廊上,也站满了客人。不少人没有座位,便站着喝酒,有端了一只海碗的,也有一手执壶一手持杯的。
在大堂之东北角,单独摆放了一张书案,一位身着儒衫的说书先生独坐案后,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少顷,但闻抚尺一下,楼上楼下,满坐寂然,无敢哗者。
今日说的还是青萍书局的话本小说《女剑仙》。
书接上回,李紫云误入大雪山瑶池圣地,误打误撞之下破了圣女留下的棋局,得了圣女的一甲子修为,体内气机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
李紫云神功大成之后,离开瑶池,急忙赶回蜀山。此时正值四方魔教围攻蜀山,李紫云手持‘青萍剑’,人剑合一,似长虹贯日,如紫气东来,一剑便杀了八名魔教高手,凛然神威,使得魔教众人见而生畏。她又是一剑,十里……
众人听惯了沙场争锋,甚少听到这种仙魔故事,倍感新奇,听得如痴如醉。
在客栈的西北角,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锃光瓦亮,后头摆着几坛子酒,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掌柜是个年轻人,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袍子,站在柜台后头,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老板娘也很年轻,与掌柜并肩站着,正低头奋笔疾书,她眼角余光瞥到掌柜又在发愣出神,面上不动神色,柜台
“啪”的一声,客栈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天下太平”四字。
便在此时,一辆大车缓缓驶入客栈的院子,马车上放着一口棺材。
驾车的是夫妻二人,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之间,不似寻常人等。
女子戴了一顶帷帽,看不清面容,她似乎对现在的客栈有些许陌生,跳下马车后,先是抬头看了眼迎风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后又望向周围的花草和池塘。
这里,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男子则是将马车赶到一旁,免得挡住门口,然后下来马车,走到女子身旁。
在客栈主楼的门外靠墙位置不见曾经的老树墩,而是换成一把藤椅,一个白净的小丫头坐在藤椅上,双脚不沾地,梳着双丫髻,戴着金项圈,双手捧着一个大碗,正在喝绿豆汤。
在藤椅旁边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老狗,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大概因为老了的缘故,土狗竟是没有注意到这对夫妇的到来,直到这对夫妇走到了客栈大堂的门口,它才懒懒地抬起眼皮,似乎是认出了这个老朋友,没有呲牙咧嘴,呜呜低吼,而是很敷衍地摇了下尾巴,激起一阵尘土。
小姑娘喝光了大碗里的绿豆汤,将大碗放在旁边用以充当桌子的凳子上,瞪大了双眼望向这对夫妇。
戴着帷帽的女子轻声笑道:“这才三年的时间,总不能孩子都这么大了吧”
男子道:“应该不会。”
小丫头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们是谁”
男子回答道:“我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小丫头仍旧瞪大了眼睛:“我会写‘李’字,另外两个字,不认得,不会写。”
李玄都耐心地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下“玄都”二字,说道:“玄都,就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玄都。”
小丫头摇了摇头:“李玄都……没听说过。”
李玄都哑然失笑,自嘲道:“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冰雁还拍我马屁,也不管合不合适,就硬借古人的诗句,说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无人不识君。’没想到刚出门就被打脸。”
男子是李玄都,戴着帷帽的女子自然就是秦素,她取出一个瓷娃娃,是个秃头寿星的模样,没什么仙气,反倒是憨态可掬,而且这个瓷娃娃是可以打开的,里头装了白胡子福星,再把福星打开,还有更小的禄星。三个神仙都被做成了不倒翁的样子,在秦素的手心摇摇晃晃,很是可爱。这种小玩意不算贵重,却很讨喜。
小丫头眼睛一亮,立时被吸引了全部心神,再也挪不开视线。
秦素把瓷娃娃放在小姑娘的手中。
李玄都故意说道:“有人不识货,还是这位小友好眼力,以后有大出息。”
“哥哥!”老板娘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刚好听到李玄都这话,立时跺脚不依。
李玄都双手一摊:“我说的可是实话。”
老板娘正是已经成年的周淑宁,她既是欢喜,又是不好意思,说道:“当初是我不对,可我已经向嫂子赔罪了,嫂子都不介意了,你还斤斤计较。”
李玄都笑了笑:“说来也是奇怪,别人都说女子成亲以后,就不像在家做姑娘了,难免脾气火暴几分,可你嫂子却是越活越回去了,整天笑呵呵的,倒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要我说,应该把‘慈航真人’的称号送给她才是。”
秦素脸色羞红,幸好有帷帽遮挡,倒是看不出来。
周淑宁道:“这就是你不懂了,嫂子一则是心性好,二则是过得舒心,没有半点糟心事,自然没有脾气,谁乐意没事就发脾气”
正在说话间,在这里做掌柜的沈长生也走了过来,比起以前要稳重许多,向李玄都和秦素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